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蘭姐散文
在我們科室，蘭姐絕對是最特殊的一位。
蘭姐，她姓劉。身材特別符合北方人的特點，大大的眼睛，臉色有點暗黃，個頭高，身體胖。她梳著略顯雜亂的短發(fā)，走起路來也有幾分拖沓，說話更是有一些顛三倒四，如果不穿上白服，誰也看不出來她是一名老護士，看上去就像一個居家的婦女。
蘭姐，有個和大家不一樣的身世，在醫(yī)院里是公開的秘密。
在她六歲時，她的母親在農(nóng)村領(lǐng)養(yǎng)了她。蘭姐跟我們說，她曾經(jīng)按照自己的記憶，回去找過親生的母親，可是那時候家里依舊很窮，子女多，媽媽不認她，她哭著又回到了養(yǎng)母家里。她的養(yǎng)母是醫(yī)院的幼兒園的園長，患有不孕癥。養(yǎng)父是一個企業(yè)的工人，話語不多，很善良。為了蘭姐能有一個固定的工作，在允許接班的時候，她母親提前退休了，把位置給了蘭姐。
蘭姐的母親是一位特別要強的、干練的女人。她一直設(shè)法改變蘭姐的性格和為人處事的態(tài)度，可是，最后她放棄了，無奈地說了一句，遺傳太重要了。蘭姐從六歲開始一直生活在城市里，但是，她的身上有著太多的鄉(xiāng)土氣息了，尤其在穿衣戴帽上，品味總是和大家格格不入。她愛穿色彩艷麗的衣服，從不量身定衣；她手勁很大，衣服很快就被洗成舊色；她喜歡和大家瘋鬧，笑起來也是不管不顧；最重要的是，明知道自己肥胖的身材，吃飯依舊是狼吞虎咽的……
蘭姐是科室里唯一的、不是正規(guī)學(xué)校畢業(yè)的護士。18歲，她接班進了醫(yī)院，醫(yī)院送她去九三衛(wèi)校學(xué)習(xí)，回來后當(dāng)上了護士。她知道自己和大家有區(qū)別，所以，不懂就問，態(tài)度極好，就連剛畢業(yè)的孩子在她那都能找到一絲優(yōu)越感。
因為她剛來時是衛(wèi)生員，后勤的一些同輩人都喊她“虎劉”。她每次都會和他們笑罵幾句，臉上絲毫不見生氣的模樣。我剛上班時，還曾經(jīng)為她打過報不平，可她卻表現(xiàn)得風(fēng)輕云淡的，最后生氣的卻是我自己。
蘭姐最出彩的是，病歷書寫不好，字跡和一年級小同學(xué)沒差別，特級護理只會操作，護理日志卻寫不完整。蘭姐說話的聲音有點大，還有點啰嗦，讓人分不清條理和她要表達的主題。因為掌握不好醫(yī)學(xué)術(shù)語的表述方式，她只好調(diào)到治療的副班，只負責(zé)給患者打點滴。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，成了每一任領(lǐng)導(dǎo)的寵兒，我們說她“代代紅”。其實，她紅，只有一個原因，那就是任勞任怨。只要是領(lǐng)導(dǎo)交代的工作，她是起早貪黑，不吃飯，不睡覺，哭哭咧咧地也要去完成。尤其到了科室上了電子病歷以后，蘭姐用了無數(shù)個夜晚，流了無數(shù)次眼淚，終于學(xué)會了一點兒電腦操作流程了，她的笑里帶著太多的疲憊。
婦產(chǎn)科是女人的世界，三個女人一臺戲，三十個女人就是唱大戲�？此坪椭C的科室，每天都在發(fā)生著小摩擦，鬧著小矛盾，不知道哪句話說得不對了，就得罪了人。很少有人在科里如魚得水，可蘭姐卻做到了。我曾私下問過她，與同事打交道的秘密是什么？她笑著只說了一個字：忍。
最初我理解蘭姐的“忍”是因為她沒本事，沒辦法的舉措。
給一個患者打點滴如果一針不成功，她會不停地給人家道歉，一直到患者給她說上無數(shù)次沒關(guān)系為止；一次護理操作考試不過關(guān)，她會一直哭著練習(xí)，嘴里說著自己笨，手上卻一直不停，一直到總護士長說滿意為止；科室如果來了一個情緒不穩(wěn)定的患者，大家第一個就想到蘭姐，讓她去圍著患者碎碎念去，一直到患者滿意為止，她才會離開病房去干下一樣工作。蘭姐就這樣干著大家不愿意干的差事，她每天都樂滋滋的，大步流星地在病房穿梭著。我每次在辦公室，聽到踢踢踏踏抬不起腳的蹭步聲，我就知道，蘭姐在往我走來……
蘭姐并不像表面那樣大咧。她知道我身體不好，總是悄悄地跑來幫我干活，十年如一日，從未變過。每次節(jié)假日排班，她第一個額和護士長申請跟我一個班次。說的原因是我可以幫她書寫病歷，真正的原因是，她擔(dān)心假期忙，我身體吃不消。我總是站在她的身后，看著她奔走忙碌的身影，心里卻是滿滿的感動。
蘭姐偶爾也會嗮一下小幸福，休息時間，大家都讓她講一段她和姐夫的愛情故事。她是東一句，西一句的，總是跳躍著講，而且一點章法沒有，完全是家居婦女的強調(diào)，讓人忍不住笑，都是一些有點“黃”色的家庭小故事，在大家前仰后合的笑聲里，她也跟著開懷大笑著。
其實，蘭姐最讓我羨慕的是她的幸福。
在科室，因為她是工人編制，以工代干，工資是最低的。她愛人是企業(yè)的一名普通工人，收入也不高，可是大家細想一下，她才是科室最幸福的一個。她沒有太多的奢求，只想和姐夫好好地日子，不吵不鬧地過日子。她每天拎著飯盒上班，每天下班都跑去菜市場，買了菜再大包小裹地回家。洗衣做飯，收拾房間，家里所有的活幾乎都是她一個人在忙碌。雖然，她的家不大，只有三十幾平，但是，自從搬進新居，她總是在邀請大家去她的家里看看，看看她布置的，讓大家“捧腹大笑”的裝修效果。
蘭姐的婚姻是母親幫她定下的，姐夫是她父親單位的工人，踏實勤快。按理說，蘭姐在醫(yī)院工作，是很體面的，工資也比姐夫高，她在家里應(yīng)該是絕對的主宰才對�？商m姐在家里，照顧奶婆，還有公公婆婆，外加上她的愛人孩子，她總是和在單位一樣任勞任怨的。偶爾也會有委屈，在單位和同事磨叨幾句，回到家里依舊是干活的主力。和蘭姐一起生活，姐夫很知足，每次都會憨笑著告訴我們，蘭姐其實很細心，每天晚上都會給大家把熱水準備好，泡腳，讓家人來去除一天的疲憊。
蘭姐的母親幾次跑到醫(yī)院來訓(xùn)她，說她老實，太笨，讓婆家的人欺負。她總是在安慰母親，別擔(dān)心，她能行，誰叫她們是老大呢？她有體力，這點活兒，累不壞的。母親看著這樣的她，把本來對婆家的不滿情緒，轉(zhuǎn)身又發(fā)在她的身上了。說她沒出息，做事沒原則也沒骨氣，每一次都是在蘭姐的眼淚里，才會停止她的訓(xùn)話。
蘭姐的婆家兄弟兩個，曾經(jīng)公公給他們分工，蘭姐兩口子伺候奶婆婆，小叔子兩口子和公公婆婆一起生活�？墒牵m姐把奶婆婆送走以后，公公也去世了，她的婆婆找到她，哭著說也要跟著她過，她心軟了。第二天，和姐夫去了弟弟家，把婆婆的東西搬了過來。就這樣，蘭姐又和婆婆在一起生活了十年。她的婆婆得了胃癌，在最后的日子里，蘭姐一直守著她。有一次，我去外科病房看她，她正給用手給婆婆往外摳糞便，房間里味道讓我作嘔，我趕忙跑了出來。一會的功夫，我看到帶著口罩的蘭姐，端著便盆往廁所跑去。我趕緊跟上去，蘭姐在洗手間里不停地吐著，臉色煞白�！澳憧旎厝�，別進去了。你瞧瞧我，就這德行了，不能聞臭味，總吐。你快回去吧，我沒事。”她催著我回去，臉上已經(jīng)溢出了一層密密的汗水……
蘭姐的好多故事，一直是我們茶余飯后的話題，她這樣辛苦地生活，可是她卻每天笑著上班，生活得有滋有味。每一個春節(jié)，她都會買新衣新襪；每一個端午，她都會和姐夫騎上自行車去踏青；每一個假期，她都會帶上父親母親出去旅游；每一次科室有小同事結(jié)婚，她都會買上一件喜慶的衣服去參加婚禮；每一個同事搬新家，她都是第一個光顧者，然后會興奮地和大家說著房子的好，仿佛就像自己搬新家一樣的欣喜……
在我眼里，蘭姐的幸福指數(shù)是那么的低�？赡芤恢钡酵诵�，她也沒穿上一件品牌的衣服，姐夫也沒帶她去過星級的酒店吃過飯，更沒有什么奢侈的消費，可是她在大家的眼里一直是最幸福的一個。在她嘴里，說的總是一些高興的事。她總是在別人為她做著一些無所謂的小事里感動著，有時候還會感動得落淚……
七年前，蘭姐四十五歲，姐夫在體檢查出了腎上長了一個腫物，她到了單位，還沒說話，眼淚就噼里啪啦地落下來。我當(dāng)時就想，完了，愛哭沒主見的蘭姐，還不得沒等給姐夫治病，自己就得倒下去了�？蛇@一次，蘭姐卻給了我一個最特殊的背影，直直的，走路也能看到幾分堅定。
我送她和姐夫去腫瘤醫(yī)院住院時，她在路上就囑咐我，說姐夫還不知道，讓我說是癌前病變。語氣很淡定，在她身上有了少見的從容。蘭姐瘦了，每天忙著上班，還要陪著姐夫去化療。一直不怎么會做飯的蘭姐，每天都會給我打上幾個電話，咨詢怎么做菜，怎么給姐夫增加營養(yǎng)。
半年后，姐夫第一次來醫(yī)院復(fù)查時，紅光滿面，聲音也很有力。“多虧了你蘭姐。我們家的父輩和我弟弟都是得癌癥去世的，你蘭姐特別注意，半年就讓我做一次全身體檢，幸好發(fā)現(xiàn)及時，醫(yī)生都說，像我這么早期發(fā)現(xiàn)的患者，少之又少�！笨粗惴虺錆M著感激的目光投向了蘭姐，那一刻我看到蘭姐的臉羞紅了一片，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。
五十歲的蘭姐退休了，她再一次成為我們中間最特殊、最讓人羨慕的一個。她的告別方式是我意料之中的，那就是一串串地的眼淚。不過，我還是真心的恭喜她了，她不用再去值班，更不用”忍“著過日子了，更恭喜她終于離開了她怎么也不能操作好的電子病歷了，她的日子變得輕松了。
蘭姐就這樣消失在我們的視線里，我們一起工作了二十四年，每天已經(jīng)適應(yīng)在早會前和蘭姐調(diào)侃一陣的狀態(tài)。她一走，大家都感覺缺少了什么，一時間，辦公室很靜，靜得讓蘭姐的樣子變得更深刻了。平時看著最普通的蘭姐，悄悄地住進了每一個人的心里。
蘭姐退休的第一年，女兒就結(jié)婚去了南方，她偶爾會給我打電話，問一下我的身體狀況，每一次都是匆匆忙忙的。她學(xué)會了用微信，經(jīng)常會上傳一些照片，她帶著年邁的父母去旅行，張家界，青島，去年還去了臺灣。每次看到她微笑的照片，我們大家都會輪番說上一陣子，最后都會說上幾句：蘭姐，真幸福！
最近一年，一直沒有蘭姐的消息，她很少上微信，電話也沒有了，我心里有了諸多的猜測，也有了一點點的擔(dān)心。但是一次超市的偶遇，退休后的蘭姐再次讓我感到了她的不同。
好多護士提前退休，會去一些診所去工作，這樣又體面，還能多掙一點錢兒，可是蘭姐卻跑到鄰居家去幫忙了。
那天我去超市，遠遠地看到一個忙碌的身影，是蘭姐。于是，我走過去跟她打著招呼。她也是興奮地在問我，幾乎科室的每一個人都問了一遍。當(dāng)我問她在家休息，還是出去工作時，她笑著告訴我，她媽家有個鄰居，是一對孤寡老人，很善良�，F(xiàn)在已經(jīng)八十歲了，沒人照顧。以前是她父母有時間過去看看，現(xiàn)在父母年紀大了，她和姐夫把這個活接過來了，每天要過去兩趟，給老人做飯，收拾一下房間。
蘭姐手上的袋子里裝著各式各樣的蔬菜，臉上依舊掛著那個標(biāo)志性的微笑，看上去沒心沒肺，大大咧咧的樣子。她，一點兒沒變，還是我心里的蘭姐。
我們一起走出超市，我要送送她，她嫻熟地騎上電動車，跟我揮揮手，走了�？粗凉u行漸遠的背影，我在心里油然地說，蘭姐，安好！幸福永遠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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