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反 說(周振甫)
反 說杜甫《奉陪郟駙馬韋曲》之一:“韋曲花無賴,家家惱殺人。綠樽雖盡日,白發(fā)好禁春。石角鉤衣破,藤枝刺眼新。何時占叢竹,頭帶小鳥巾!贝嗽娙欠囱砸孕稳萜浼褎伲弧盁o賴”,正見其有趣;曰“惱殺人”,正見其愛殺人;曰“好禁春”,正是無奈春何;曰“鉤衣刺眼”,本可憎而轉(zhuǎn)覺可喜。說得抑揚頓挫,極生動之致。(江浩然《杜詩集說》引王嗣奭說)
這里指出杜甫在詩里不是正面說,卻用反話來透露正意,這同他當(dāng)時的心情有關(guān)。韋曲的春色很好,這正是及時賞玩春光的時髏,可是詩人的頭發(fā)自了,青春已經(jīng)消逝,不再有少年的游興,所以對著春光有無可奈何的感慨。“白發(fā)好禁春”。是說衰老的人怎好當(dāng)著這春光而盡情領(lǐng)略,所以說花無賴,說惱殺人,這是從自己感嘆衰老這角度說的。從另一角度說,雖說春無賴,說惱殺人,實際上是喜愛春光,正如做母親的有時說孩子頑皮,心里實是喜歡他的活潑。這種反話只有在適宜的場合才可用,才能表達人物的心情。
用 事
一
李商隱《淚》:“永巷長年怨綺羅①,離情終日思風(fēng)波;湘江竹上痕無限②,峴首碑前灑幾多③;人去紫臺秋人塞④,兵殘楚帳夜聞歌⑤;朝來灞水橋邊問⑥,未抵青袍送玉珂!雹吆戊膛骸皪s首、湘江,生死之感也;出塞、楚歌,絕域之悲、夭亡之痛也;凡此皆傷心之事,然豈若灞水橋邊,以青袍寒士而送玉珂貴客尤極可悲可痛乎?”“前皆借事為詞,落句方結(jié)出本意!敝煲妥鹋骸熬渚涫菧I,不是哭。八句七事,律之變也。予謂不然。若七事平列,則通首皆是死句,落韻‘未抵’二字亦轉(zhuǎn)不下矣。此是以上六句興下二句也!(《李義山詩集輯評》卷中)
辛棄疾《賀新郎·別茂嘉十二弟⑧》:“綠樹聽鵜鴂,更那堪、鷓鴣聲住,杜鵑聲切⑨。啼到春歸無啼處,苦恨芳菲都歇。算未抵人間離別;馬上琵琶關(guān)塞黑,更長門、翠輦辭金闕⑩;看燕燕,送歸妾⑾! ④姲賾(zhàn)身名裂,向河梁回頭萬里,故人長絕⑿,易水蕭蕭西風(fēng)冷,滿座表冠似雪,正壯士悲歌未徹⒀。啼鳥還知如許恨,料不啼清淚長啼血。誰共我,醉明月。”稼軒《賀新郎》詞送茂嘉十二弟,章法絕妙,且語語有境界。此能品而幾于神者。然非有意為之,故后人不能學(xué)也。(王國堆《人間詞話》)
①永巷:漢時宮中長巷,以關(guān)閉失寵的貴婦或得罪的宮女!、谒吹亩谒此篮鬁I灑湘竹!、蹠x朝羊祜死后,在峴首山上建碑,人們哀悼他,見碑流淚!、芡跽丫藿o南匈奴單于,在秋風(fēng)入塞時到匈奴的紫宮去!、蓓椨鹪谯蛳卤粷h軍所圍,聽見漢軍皆唱楚歌,認為楚地皆為漢所得!、掊睒蛟陂L安灞水上,為唐人送別處。 ⑦珂:馬的口勒,口勒鑲玉,指貴人。、嘈撩萎(dāng)是謫官到遠處去,所以歷舉許多恨事來送別!、嶙髡哒J為鵜鴂、杜鵑是兩種鳥,都鳴聲悲切。鷓鴣的叫聲像“行不得也哥哥”!、庵竿跽丫鋈头龔臐h朝的長門宮出來,坐著翠輦,離開漢朝宮闕,閼即宮門外的望樓!、闲l(wèi)莊公妾的兒子被殺,莊公妻莊姜送她回娘家去,當(dāng)時回去后不能再相見,莊姜作了《燕燕》詩!、袧h朝李陵,同匈奴作戰(zhàn),戰(zhàn)敗投降,身名都毀了。相傳他同老友蘇武在河橋上分別,蘇武被拘在匈奴,得到放回。李陵和蘇武一別,永不可再見了。、亚G軻去刺秦王,燕太子丹和他的客人在易水上送別,都穿著白衣冠。荊軻唱了“風(fēng)蕭蕭兮易水寒,壯士一去兮不復(fù)還。”
用事就是用典,詩詞要不要用典,不能一概而論。鐘嶸《詩品》說:“若乃經(jīng)國文符,應(yīng)資博古,撰德駁奏,宜窮往烈。至乎吟詠情性,亦何貴于用事?‘思君如流水’,既是即目;‘高臺多悲風(fēng)’,亦惟所見;‘清晨登隴首’,羌無故實;‘明月照積雪’,詎出經(jīng)史。觀古今勝語,多非補假,皆由直尋。”這是說,詩是表達情性的,即抒情的,不需要用典,又舉出詩中名句,都是白描,不用典的;至于治國的大文章,要總結(jié)過去的經(jīng)驗,或序述或駁辯,要考查過去的事跡,那都需要用事。這里,鐘嶸是反對在抒情詩里用事的。他的話有針對性,針對當(dāng)時“文章殆同書鈔”的毛病說的,自然是正確的。倘就抒情詩能不能用典說,可分兩方面:一是寫景抒情,以寫景為主的,不該用典,用典不容易把景物的特點描繪出來,這就造成隔膜,即王國維所反對的用代字,鐘嶸舉出的名句,都是即景抒情的,都不用典。一是以抒情為主的,所抒發(fā)的感情又比較復(fù)雜深厚,比方對國家的、人生的、個人遭遇的種種感觸,這種感情要在格律詩里表達出來,受到字數(shù)的限制,或者在當(dāng)時有些話不便明說,這時,正可借用過去的事,來表達不便明說的或不容易用幾句話來說出的感情,用事在這時候才需要。所以王國維一方面反對用代字,另一方面又竭力贊美辛棄疾用了不少故事的《賀新郎》詞。不過這里有一個限度,就是作者確實有這種豐富的感情要表達,才適應(yīng)用事。倘作者并沒有這種豐富的感情,為了賣弄博學(xué),堆砌了許多典故,那就不行,所以不該“有意為之”,即不是為用事而用事才好。
就以上的兩首說,都含有對國事的、身世的感慨。李商隱的一首,以青袍寒士送玉珂貴客,可悲可痛為什么會超過上面所舉的各事呢?為什么會聯(lián)想到以上的各事呢?古代的士子往往用婦女來自比,士子在政治上的失意,受排擠,貶斥在外,往往用婦女的被幽禁、昭君出塞來作比;當(dāng)時政治上的挫折,流放的悲哀,有的用“四面楚歌”來比,有的有生離死別的悲痛。用這些故事,正表達這樣的感情。所以在這些故事里寄托著這種身世遭遇的感觸。辛棄疾的一首,張惠言說:“茂嘉蓋以得罪謫徙,故有是言!边@話大概可靠,所以詞里寫了四件生離死別的事,表示他們兄弟這一別,很難再見。用了李陵的事,可能指茂嘉的得罪說的,用王昭君出塞的事,既聯(lián)系謫徙,又可能有在政治上不能施展抱負的感慨,跟李商隱的用這一故事的含意相似。其他兩事都含有遭際不幸的意味。王國維贊賞他“語語有境界”,境界是指情景結(jié)合說的,正說明用這四件故事是同作者當(dāng)時的心情結(jié)合著的。他不是寫一般的離別感情,不用這些故事就表達不出來。再有這樣用典,不是簡單地講昭君出塞,而是寫昭君離長門宮,坐翠輦,辭漢宮,一路馬上琵琶,出關(guān)而又用“黑”字來表達心情,所以能構(gòu)成一種意境。
二
李商隱《昨夜》:“不辭鶗鴂妒年芳,但惜流塵暗燭房。昨夜西池涼露滿,桂花吹斷月中香!焙戊膛骸按搜允б庵校豢凹右缘客鲆。又加甚也,故著‘不辭’二字!(《李義山詩集輯評》卷中)
辛棄疾《賀新郎》:“甚矣吾衰矣!悵平生交游零落,只今余幾?白發(fā)空垂三千丈,一笑人間萬事。問何物能令公喜?我見青山多嫵媚,料青山見我應(yīng)如是。情與貌,略相似! ∫蛔鹕κ讝|窗里,想淵明《停云》詩就,此時風(fēng)味。江左沉酣求名者,豈識濁醪妙理?回首叫云飛風(fēng)起。不恨古人吾不見,恨古人不見吾狂耳。知我者,二三子!睒蔷此荚疲骸凹谲庲(qū)使《莊》《騷》經(jīng)史,無一點斧鑿痕,筆力甚峭!(唐圭璋《宋詞三百首箋》)
用事有比較明顯的,像上節(jié)舉的兩例便是。有不明顯的,把用的典故融化在詩句里,幾乎看不出在用典的,這里所舉的兩例便是。這就像鹽融化在水里,看不出鹽而有鹽味。像李商隱的詩“不辭鶗鴂妒年芳”,本于屈原《離騷》:“恐鶗鴂之先鳴兮,使百草為之不芳!冰書_就是杜鵑,杜鵑鳥叫的時候,正是春盡花落,所以即使不知這句在用典,同樣也可以體會,不嫌春盡花落,暗指不嫌自己的青春銷逝,事業(yè)無成!暗Я鲏m暗燭房”,但可惜流動的灰塵使點燭的房內(nèi)暗了,這是指哀悼妻子的死去,暗用潘岳《悼亡詩》的“床空委清塵”,這已看不出用典。最后“桂花吹斷月中香”,用月中有桂樹的神話,但看作在月光中狂風(fēng)吹折桂枝也可比喻悼亡。這首詩開頭結(jié)尾兩句不當(dāng)作用典也可以理解,但還有用典的痕跡,只有第二句已經(jīng)看不出用典痕跡,下面一首,有的話也看不出用典的痕跡。
辛棄疾的一首,“甚矣”句用《論語·述而》:“甚矣吾衰也。”“白發(fā)”句用李白《秋浦歌》;“白發(fā)三千丈,緣愁似個長!薄澳芰罟病庇谩妒勒f新語·寵禮》里講的王恂、郗超兩人做桓溫的幕僚,“能令公喜,能令公怒。”能夠使桓溫或喜或怒,辛棄疾活用這句話,作能使我喜!拔乙姟本浔居凇缎绿茣の赫鱾鳌诽谡f魏征“我但見其嫵媚耳”。“一尊”句本于陶淵明《停云》詩:“有酒有酒,閑飲東窗!薄敖蟆本浔居谔K軾《和陶》:“江左風(fēng)流人,醉中亦求名!薄柏M識”句本于杜甫《晦日尋崔戢李封》:“濁醪有妙理,庶用慰沉浮!薄安缓薰湃恕眱删洌居凇赌鲜贰埲趥鳌;“不恨我不見古人,所恨古人又不見我。”這首詞里用了這許多出典,除了“淵明《停云》詩就”和“江左”兩處一看就知有出典外,其他各處幾乎看不出在用典,把出典都融化在詞里,即使不知道這些出典,同樣可以理解,正如水中著鹽了。
鹽融化在水里,雖看不到鹽而有鹽味。把典故融化在詩詞里,雖痕跡不露而這些出典的用意有的也包含在詞里。如“甚矣吾衰矣”,原句不光嘆老,嘆所志無成,這個意味就由出典帶到詞里。“能令公喜”,原句是指桓溫對兩位幕僚的賞識,這個意味帶到詞里,成了作者對青山的賞識,把原意變了,原意是賞識人才,這里變成賞識青山,難道沒有人才可以賞識嗎?因為“江左沉酣求名者”,只知求名求利,所以作者不賞識他們,只好去賞識青山,反過來,也只有青山能賞識他,這里含有很深的感慨。是不是當(dāng)時沒有人才呢?“想淵明《停云》詩就”,在想念親友,說明當(dāng)時的人才和作者都不在一起,因此除懷念親友外,感嘆只有二三子知我,見知我的人少!霸骑w風(fēng)起”大概聯(lián)系到“大風(fēng)起兮云飛揚”,“安得猛士兮守四方”,這就把出處的政治意味帶到詞里來了。在那樣時代,自己本可為國效勞,雖古人也未敢多讓,所以有不恨古人吾不見的氣概。那末,把出典融化在詞里,也把出典中的某些意味融化在詞里,可以豐富詞的意味,使詞的意味更濃厚,可供體味。
用典還有一種,像用雞湯煮菜,把浮在湯上的油膩取去,使它凈化,這樣煮的菜有鮮味而無油膩。像李白《宮中行樂詞》:“只愁歌舞散,化作彩云飛。”紀昀批:“用巫山事無跡。”(《瀛奎律髓》卷五)巫山事就是用宋玉《高唐賦》里講楚王夢見神女,神女愿薦枕席,臨去時說“旦為行云,暮為行雨!焙髞怼霸朴辍蓖B用,含有指男女之事的意味。李白在這里,去掉“雨”字,只取“云”字,又把它改為“化作彩云飛”,把這個典故凈化了,把它本身所帶有的男女之事的油膩去掉了,這比水中著鹽的用典顯得更高明了。
三
文人用故事,有直用其事者,有反其意而用之者。李義山詩:“可憐夜半虛前席①,不問蒼生②問鬼神。”雖說賈誼,然反其意而用之矣。林和靖詩:“茂陵他日求遺稿,猶喜曾無封禪書③。”雖說相如,亦反其意而用之矣。直用其事,人皆能之;反其意而用之者,非學(xué)業(yè)高人,超越尋常拘孿之見,不規(guī)規(guī)然蹈襲前人陳跡者,何以臻此。(嚴有翼《藝苑雌黃》)
李義山詠《賈生》云:“可憐夜半虛前席,不問蒼生問鬼神!瘪R子才④詠《文帝》云:“可憐一覺登天夢,不夢商巖夢棹郎⑤!彪m同一律,皆有新意。(王應(yīng)麟《困學(xué)紀聞》卷十八)
①虛前席:讓出前面的座位,指漢文帝接見賈生,向他問鬼神的事!、谏n生:百姓!、勖辏簼h武帝的陵墓,這里借來指漢武帝。司馬相如病死后,漢武帝派人到他家里去找遺稿,家里說有一篇《封禪書》。古代天子到泰山上去祭天地,告成功,稱封禪!斗舛U書》勸漢武帝去封禪,有迎合漢武帝好大喜功的意思。、荞R子才:宋詩人馬存字!、萆處r:商朝的賢人傅說,在傅巖地方作泥水匠。商朝的高宗知道了,推說他夢里看到一位賢人,形狀怎樣的,便把傅說找來,立為國相,國家大治。棹郎:培皇家劃船的黃頭郎。相傳漢文帝在夢里要上天,上不去,有一個黃頭郎把他推了上去。漢文帝回頭看到他的衣帶后有個洞。后來漢文帝在黃頭郎中看到一人,衣帶后有個洞,問他姓名叫鄧通,漢文帝認為鄧就是登天的登,便非常寵愛他。
詩人用故事,往往借古喻今,有寄托,這樣才有意義。李商隱用了賈誼的故事。賈誼是漢初的政治家,受到大臣的排擠,放逐在外。漢文帝想到他的才能,召他回來,在夜半讓出前面的座位來接待他,問他鬼神之事。要是直接引用這個故事,就是正面說;這詩卻從這件事發(fā)感慨,感嘆漢文帝不向賈生問百姓的事卻問鬼神的事,感嘆漢文帝明知賈生的才能卻不能用他,這就是反用故事。林逋用了司馬相如的故事,司馬相如退職家居,臨死前還寫《封禪書》來討好漢武帝,迎合他好大喜功的心理,林逋反用這個故事,說要是皇帝他日來求遺稿,他自喜沒有封禪書,說明他不想討好皇帝,表示他的高潔的品格。這里也引了馬存的詩,它同李商隱的詩寫法一樣,也是反用,不過他不光是反用,還有反襯作用,就是把反用和反襯結(jié)合起來。漢文帝夢見棹郎鄧通,詩里不是直用其事,是反其意而用之,含有他不該夢見鄧通的意思。再寫商朝高宗的夢見傅說來做反襯,這就見得漢文帝不如商朝高宗。因為鄧通是個小人,漢文帝寵愛他,賜給他銅山,允許他自己可以鑄錢,這對國家和人民在經(jīng)濟上都會帶來損害,商朝高宗任用賢人傅說,對國家和人民都有利。馬存運用了反用和反襯的手法,含蓄地表達了他對漢文帝的批判,是有力的。
層 遞
杜陵詩云:“萬里悲秋常作客,百年多病獨登臺!鄙w“萬里”,地之遠也;秋,時之慘凄也;“作客”,羈旅也;“常作客”,久旅也;“百年”,暮齒也;“多病”,衰疾也;臺高,迥處也;“獨登臺”,無親用也:十四字之間含八意,而對偶又精確。(羅大經(jīng)《鶴林玉露》卷十一)
詞家意欲層深,語欲渾成。作詞者大抵意層深者語便刻畫,語渾成者意便膚淺,兩難兼也。或欲舉其似,偶拈永叔詞云:“淚眼問花花不語,亂紅飛過秋千去!贝丝芍^層深而渾成,何也?因花而有淚,此一層意也;因淚而問花,此一層意也;花競不語,此一層意也;不但不語,且又亂落、飛過秋千,此一層意也。人愈傷心,花愈惱人,語愈淺而意愈入,又絕無刻畫費力之跡,謂非層深而渾成耶?然作者初非措意,直如化工生物,筍未生而苞節(jié)已具,非寸寸為之也。若先措意,便刻畫愈深,愈墮惡境矣。此等一經(jīng)拈出后,便當(dāng)掃去。(王又華《古今詞論》引毛先舒說)
層遞是一層一層的分成許多層次,顯得含意深沉。要是光說作客登臺,已有客中思鄉(xiāng)的意思,說成“常作客”,“獨登臺”,加上久客和孤獨意,就進一層了;加上“悲秋”“多病”,更進一層,更悲苦;再加上離鄉(xiāng)萬里,人在暮年,又進一層。這樣層層深入,所以更見深沉。歐陽修《蝶戀花》兩句也有層層深入的妙處。夏承燾、盛弢青同志《唐宋詞選》對歐陽修這首詞說:“末了兩句有好幾層意思:淚眼而問花,是無人可告訴,一層;花不能語,不得花的同情,二層;亂紅飛,花自己也雕謝了,三層;花被風(fēng)吹過秋千去,秋千是她和丈夫舊時嬉游之處,觸動愁恨,不堪回首,四層!
這里指出這種層層深入手法,要寫得渾成而不要刻露,就是讀起來只是感到含意深沉,不覺得其中有許多層次的痕跡;也就是作者在寫作時,只是有深厚的感情要表達,并不考慮到其中可以分成若干層次,要是有意做作,便不行了。大概作者對生活發(fā)掘得深,通過形象,用精練的話寫出,這樣就含蓄而不淺露。由于言簡意深,尋味起來就覺得層層深入,情意無窮。談詩的要幫助讀者作深入體會,免得把作者的深摯情意輕輕略過,所以說成可以分作多少層次,幫助我們體會。但根本問題,還在作者要有深厚情意,要是作者并無深厚的思想感情,只在文字上用力,想寫成許多層次,那是不行的。所以說“一經(jīng)拈出后,便當(dāng)掃去”,就是不要放棄根本而只在層遞上用功夫。
復(fù)迭錯綜
杜甫《草堂》:“舊犬喜我歸,低徊入衣裾;鄰舍喜我歸,沽酒攜胡蘆。大官喜我來,遣騎問所須;城郭喜我來,賓客隘村墟!壁w彥材云:“此四韻《木蘭歌》格也,其辭‘耶(爺)娘聞女來,出郭相扶將;阿姊聞妹來,當(dāng)戶理紅妝,小弟聞姊來,磨刀霍霍向豬羊。’”(郭知達《九家集注杜詩》)
復(fù)迭,復(fù)指重復(fù),迭指重迭。重復(fù)是全部相同,重迭是形式局部相同,內(nèi)容并不重復(fù)。像“舊犬”八句,“耶娘”六句是重迭,兩個“喜我歸”是重復(fù)。錯綜指其中的變化,像“喜我歸”和“喜我來”,“歸”和“來”變換一下。就其局部相同說叫重迭,就其局部不同說叫錯綜。詞語有復(fù)迭,也有錯綜,是民歌中常用的手法。像《詩·芣苢》:“采采芣苢(fúyǐ浮以,車前子,治婦人不孕),薄言采之。采采芣苢,薄言有(取)之。采采芣苢,薄言掇(拾)之。采采芣苢,薄言捋之。采采芣苢,薄言袺(jié結(jié),用衣襟來盛)之。采采芣苢,薄言襭(jí吉,用衣襟掖在帶間來盛)之!边@里,要是不重迭說,便不能表達出當(dāng)時的盛情;要是完全重復(fù),又顯得缺少變化,所以重迭錯綜,才能很好地把感情表達出來!赌咎m歌》和杜詩里的幾句,也是重迭錯綜來表達無限喜悅的心情。
但有時重復(fù)也是必要的,古文中也有這種手法。顧炎武舉了具體例子來作說明:
“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(住在一起)者,共良人(丈夫)出,則必饜(吃飽)酒肉而后反(返)。其妻問所與飲食者,則盡富貴也。其妻告其妾曰:‘良人出,則必饜酒肉而后反,問所與飲食者,盡富貴也,而未嘗有顯者(貴人)來;吾將瞷(jiàn偵探)良人之所之(往)也!
“有饋(kuì愧)生魚于鄭子產(chǎn),子產(chǎn)使校人(管池子的小吏)畜之池。校人烹之,反(返)命曰:‘始舍之,圉圉焉(yǔ呆呆地);少(一會兒)則洋洋焉,悠然而逝(很快游走)。’子產(chǎn)曰:‘得其所哉!得其所哉!’校人出,曰:‘孰謂(誰說)子產(chǎn)智,予既烹而食之,曰:“得其所哉!得其所哉!”’
“此必須重迭而情事乃盡。此《孟子》文章之妙。使入《新唐書》,于齊人,則必曰,‘其妻疑而瞷之’,于子產(chǎn),則必曰,‘校人出而笑之’,兩言而已矣。是故辭主乎達,不主乎簡!(顧炎武《日知錄》卷十九《文章繁簡》)
清初的學(xué)者顧炎武提出“辭主乎達,不主乎簡”,就是文章要寫得能夠表情達意,不要硬省字。他舉出了《孟子》中的兩個例子。一個例子先敘述齊國有一個人騙他妻妾的事,妻對妾說:“男人出去,一定吃飽了酒肉才回來,問他同誰一起吃喝的,說都是富貴人,可是不曾有貴人到我們家里來,我要偵察男人,看他到哪兒去!边@里前面的敘述和妻的話有重復(fù),前面的敘述是不能省的,省了別人看不明白。妻的話是否可省呢?照意義說,省去了還可以看懂,可是省去了文章就顯得干癟不生動,妻的神情也表達不出來,所以不能省。
另一個例子講有人送一條活魚給鄭國子產(chǎn)的事,小吏騙了子產(chǎn),出來對人說:“誰說子產(chǎn)聰明,我已經(jīng)把魚煮來吃了,他還說‘找到合適的地方了!找到合適的地方了!’”這里,小吏重復(fù)了子產(chǎn)說過的話,這個重復(fù)的話要是刪去了,那末小吏怎樣取笑子產(chǎn)的神情就表達不出來,為了要表達人物的神情,要寫得生動,在這些地方就不能省。像這樣的重復(fù)是必要的。這樣,才能使文章寫得活潑生動。
點 染
詞有點染,柳耆卿《雨霖鈴》云:“多情自古傷離別,更那堪冷落清秋節(jié)。今宵酒醒何處?楊柳岸曉風(fēng)殘月。”上二句點出離別冷落,“今宵”二句,乃就上二句意染之①。點染之間不得有他語相隔,隔則警句亦成死灰矣。(劉熙載《藝概》)
案點與染分開說,而引詞以證之,閱者無不點首。得畫家三昧,亦得詞家三昧。(《詞學(xué)集成》引江順詒語)
①柳永《雨霖鈴》作“念去去千里煙波,暮靄沉沉楚天闊。多情自古傷離別,更那堪冷落清秋節(jié)!今宵酒醒何處?楊柳岸曉風(fēng)殘月!
點染是畫家手法,有些處加點,有些處渲染。這里借來指有些處點明,有些處烘托,點明后用景物來烘托,更有意味。柳永《雨霖鈴》:“念去去千里煙波,暮靄沉沉楚天闊!秉c明“去去”,就用千里煙波,暮靄沉沉,楚天空闊,三樣景物來烘托,襯出遠別的離情。接下去說:“多情自古仿離別,更那堪冷落清秋節(jié)”,這里點明“仿離別”,用“冷落清秋節(jié)”來渲染,再襯上多情,更覺難堪,所以說“更那堪”。這是一重渲染。再有這句點明在冷落的清秋節(jié)傷離別,說“今宵酒醒何處?楊柳岸曉風(fēng)殘月”,用楊柳岸,曉風(fēng)、殘月三樣?xùn)|西構(gòu)成一種凄清的意境,來烘托在清秋節(jié)傷離別的感情。這是又一重渲染。這里有兩重渲染,顯得感情的色彩更濃重。這樣,先點明,后用景物渲染,烘托感情,收到情景相生的效果。
詩里用點染的,像韋應(yīng)物的《聞雁》:“故園渺何處,歸思方悠哉。淮南秋雨夜,高齋聞雁來!秉c明歸思,用秋雨、雁聲來烘托。岑參《磧中作》:“今夜不知何處宿,平沙萬里絕人煙!秉c明無處投宿,用平沙萬里來渲染。韋應(yīng)物《休日訪人不遇》:“怪來詩思清人骨,門對寒流雪滿山!秉c明詩思很清,用寒流和雪來渲染。全詩的意境都從烘托中表現(xiàn)出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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